第 9 章 东风有信(九)10-23_巧逞窈窕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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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章 东风有信(九)10-23

  ll周里敦扶着院落里的一株石榴树,忍了半晌,又干呕起来。闭着眼歇息片刻,总算胸膛里一阵阵翻涌而上的恶心强压了下去,他用袖子抹抹嘴。

  “你吐好了?”姚师望循声而来,见到周里敦,便拉着他的袖子要走,“快走快走。”

  周里敦还有点天旋地转的,他强睁着眼睛看姚师望。姚师望比他喝得多,却红光满面,神采飞扬,不见丝毫醉意。

  “我不行了。”周里敦气若游丝地摆手。

  自做了中书校书郎,翰苑里共事近十载的同僚们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他的存在,登时热情洋溢,天天约着他吃酒踏青游曲江。周里敦先是受宠若惊,继而兴致昂扬,随后勉力支撑,这会是彻底崩溃了。

  “我得回了。”周里敦冲姚师望拱拱手,今日这宴席是众士子为了庆贺姚师望被选任宫教博士——他尚在懵懂,姚师望就突如其来地和翰苑诸人混熟了,在这些宴席上简直如鱼得水。周里敦抱歉地说:“改日我再单独请你。”

  “你怎么这样没用?”姚师望被周里敦吐的秽物熏得拿袖子遮住口鼻,嫌他太不成器,“不能走,郑元义来了。”

  “告辞了。”一听郑元义的名字,周里敦更不假思索地要走了。

  “哎呀。”姚师望急得抱住他腰,咬着他的耳朵说:“听说太后要擢任郑元义做五品内给事了,你千万不可再得罪他。”

  周里敦一脸的厌恶。

  “快走快走。”姚师望随手抓了几把土,把周里敦吐的略盖了盖,便不由分说扯着周里敦往席上去了。

 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,见郑元义已经落座,正在主宾位置,头上别了支火红的榴花,他正拿着一颗石榴剥着吃,殷红的果汁沾在嘴唇上,显得唇红齿白,艳丽而妖异。众人你一杯,我一杯地敬他,他不大搭理,只懒洋洋地对姚师望招了招手。

  姚师望停住脚步,对郑元义有几分艳羡,又有几分鄙夷。嘴唇轻微地翕动了一下,周里敦离得近,听见他咕哝了一句:“下面都没有的东西,靠着魅惑妇人,哼哼……”随即欣然一笑,拱手弓腰地往郑元义的方向去了。

  “今日某来,是为两桩喜事。”郑元义一开口,众人动作都停了,安静地望着他。

  “一桩是贺姚公被选任博士。太后亲自点的名,姚公,你好大的面子。”郑元义道。

  “在下定不负太后所托,襄助掖庭诗书教化。”姚师望矜持地一笑。

  “还有一事。”郑元义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,最后落在姚师望脸上,“徐竖已被三司查明私通藩镇,按例该流放,陛下与太后仁慈,念其年迈,只将他革职,还准许他在京中旧邸居住。”

  四下鸦雀无声,众人脸上奉承的笑都僵住了。

  徐度仙在中书多年,又主持恩科,天下学子,多以他为文臣之首。然而在皇帝与太后的雷霆之怒下,这些低品级的待诏们也不敢乱说话,只能如此刻般,噤若寒蝉地听着,等着。

  郑元义笑容满面,还举着酒杯,看着夹杂在众人中,尤其显得不自在的姚师望。

  “姚博士,请。”

  姚师望一仰头将酒饮尽,没敢多看郑元义的眼。郑元义对他颇多照拂,众人已经侧目。他这时已有些后悔和郑元义太过热络。文臣与宦官,向来是不睦的。

  郑元义哈哈一笑,亲自斟了杯酒,大步走过来,被酒气晕染至微红的脸让他显得喜气洋洋,甚而有几分肆意,他将酒杯强塞进姚师望手里,故意要让众人知道他们两人交好似的,与他碰了一下杯。

  姚师望艰难地将酒吞下肚子,被呛得咳了几声。

  这就是一群饱学之士,清贵翰林——在徐度仙被贬之时,缩得跟鹌鹑似的!郑元义讥诮地一笑。

  待到来年,清原要出降范阳,他擢了内给事,离固崇这个常侍也不差多少了。再把太后牢牢抓在手心……郑元义越想越得意,不再去理会坐立不安的姚师望和怒目而视的周里敦,他自斟自酌,吃了许多酒,醉意朦胧,捻着掉落的榴花,轻轻转动。

  “中贵人,中贵人。”连声的呼唤中,郑元义茫然地转过脸。

  一错眼,看见了闷不吭声的周里敦。看见周里敦,便想起清原公主。

  今日出宫前,在太后处偶遇清原公主。往常她是吝于多看他一眼,今日却难得地正眼看了他。不仅看了,她是笑吟吟的,宝光璀璨的眸子在他脸上流连,越过身时,她用团扇若有还无在他肩上一拍,“听说你要升任内侍省?恭喜呀。”她说,那语气里,有种说不出的味道。

  是讨好?嘲弄?还是戏谑?

  郑元义有点拿不准。他慢慢地嚼着石榴籽,脑子里还在琢磨。

  “中贵人。”又一声呼唤,总算把他唤醒。郑元义晃一晃脑袋,见姚师望的脸杵在面前。姚师望别扭地对他拜了拜,“在下不胜酒力,要先离席了。”

  郑元义无所谓地对他摆了摆手。

  见着他这个手势,周里敦如释重负,也不跟姚师望及余者再告辞,便迅速起身,噔噔噔地跑下楼了。

  这一顿酒席吃得憋闷,还没吃饱。回到家,周里敦叫妇人替自己整治了一碗汤饼,就着冬苋与野薤,胡乱吃了,又散过酒气,便骑马往宫里去。

  路经徐府,他轻掣马缰,在路边张望了一阵。进士授官之时,徐府门口竟无人出入,门可罗雀。昔日的此处此时,是车水马龙,他几番经过,想递上名帖,却挤都挤不进去,那是何等的鼎盛。

 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,惊险谁参破?昨日玉堂臣,今日遭残祸。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!

  周里敦顿时涌起满腹怆然。愣了许久,他怅然摇摇头,催马前行。

  赶到南衙公廨,周里敦正在盥手,一名舍人将他召唤过去,吩咐道:“清原公主与卢龙郡公婚期已定,你先将许婚诏书草拟一份,送至内侍省给固常侍过目。”

  “婚期已定?”周里敦吃了一惊,直不隆咚地问:“是何时?”

  “明春二月。”舍人颇有怨,“太仓促了,于礼不合。”

  周里敦见日头已经偏西,顾不上多想,忙擦干手,静心凝神,将一封诏书字斟句酌,拟好之后,卷起放入怀中,才走到门口,见外头一名同僚慌不择路地跑进来,一脸激动道:“快去看热闹!外头几位相公正追着郑元义痛殴哩!那厮被从马上扯着衣领揪下来,牙都磕掉一枚。”

  众人一听,顿时炸了,丢下手头笔墨,挤成堆往外头跑,果然见那南衙外御道上,一袭青衣的郑元义跌跌撞撞地往内宫方向狂奔而去,几名相公七老八十的,腿脚不及他快,然而人数众多,又有大胆的翰苑学士也夹杂在里头,声势浩大地追到了内宫门外,不敢擅闯,遂齐刷刷跪在御道上,高声呼喊着,替徐度仙喊冤,要太后与皇帝惩治阉竖。有大胆者,索性连固崇的名字都嚷了出来。

  郑元义被这一吓,酒意顿时全消,在自己的居处哆哆嗦嗦躲了半晌,听外头喊声震天,知道此事难以善了,一路疾奔至太后处,噗通一声跪倒,抓着太后裙角便号啕大哭,“太后救奴。”

  太后这会也六神无主地,怕那些文臣要造反打进来,更怕固崇一不当心也被跟郑元义似的揪出去,“阿翁,”太后紧紧抓着固崇的手,“快想办法呀。”

  固崇阴沉沉地看着鼻血横流的郑元义,外头每喊一声,他脸色便难看一分。

  “耶耶!”郑元义突然醒悟了似的,扑到固崇脚下,他像个最天真,最无辜的稚子,满怀依赖地把脸贴着固崇的腿,“这些人要反了,耶耶应将他们尽数投入大狱!”

  固崇将腿一甩,踢了郑元义一脚,骂道:“你胡说什么?”

  郑元义猛然将外头一指,“耶耶你听,外头在喊你的名字!”

  “谁喊我了?”固崇眼睛微眯,露出一抹诡笑,“你听,分明是在喊着要杀你。”

  果然外头零星喊了几声固崇,到底忌惮,声音消了下去,又开始喊郑元义,声音震耳欲聋,大有不除阉竖誓不罢休的劲头。

  “阿翁,”太后似察觉到固崇浓浓的杀意,不安地往外探了探头,又不舍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郑元义,她说:“徐竖的事,郑元义何罪之有?阿翁须护着他。”

  “太后勿忧。”固崇的面色逐渐平缓下来,走到门边看了一会,他波澜不惊道:“听着就是了。这些人再喊一会,嗓子干了,肚子饿了,自然就散了。”

  太后略觉心安。

  “不过......”固崇拖着声音,慢慢悠悠道,“徐竖一事,令朝臣甚为不满,想要令其怨气消弭,总得做点姿态。”

  郑元义竖着耳朵聆听,听到这句,暗叫不好,飞快地看向固崇。

  固崇倒很和气,用商量的语气道:“姚师望是与你密谋......”见郑元义猛然瑟缩了一下,固崇满意地笑了,甚至还替郑元义抹了一把鼻血,固崇说:“放心,不要你死。你出宫去躲一躲。正好清原公主今日来求太后,说看你机敏得力,出降范阳时欲令你随侍,太后本想擢你做内给事,因此有些犹豫,“看了眼太后,固崇劝她道:“为今之计,也只能让他随七娘去了。”

  太后无奈地点了点头。

  郑元义脸上顿时失色,恨恨地与固崇对视半晌,他颓然瘫坐在地上,鬓边的榴花落入手中,沾了血渍,越发红得刺目。

  他垂首一看,蓦地想起吉贞那个语气。

  她的语气和笑容里,分明是满满的奚落。明明有一双琉璃般明眸,却落井下石,如此恶毒。他此时方才醒悟过来。

  待宫门外闹事的朝臣们散去之后,郑元义失魂落魄回到居处,蒙头睡了几日,兴许都知道他要被发送范阳,内给事是当不上了,竟也没人来找他。余日之后,郑元义才想起自己掉落那枚牙齿,忙到外头四处寻找,孤零零一个人,找了半晌,也没下落,怕早被人扫落污水沟里去了。

  没精打采地到了吉贞处,吉贞正与皇帝坐在榻上下棋。大约是婚期将至,她穿得甚是艳丽,百鸟翎羽织就的长裙,在窗外漏进来的光下变幻色泽,旖丽华美。洁白的脸颊上用淡淡胭脂点了面靥,恰似两朵盛放的桃花被衔在嘴边,异常美丽。

  “你这是来谢恩?”吉贞手里捻着棋子,抽空瞥了他一眼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切和熟络。

  郑元义暗暗咬牙,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,跪地道:“是,奴来谢殿下收留之恩。”

  跪了半晌,膝盖已经麻了,吉贞才思索到一步棋,落子之后,看了看郑元义,她淡淡地说:“以后尽忠职守即可。为了换你,我可是连新竹都留在宫里了。”

  “谢殿下。”郑元义无话可说,再次叩首。

  吉贞揉了揉有些酸的膝头,将绮丽多姿的裙裾一拂,下榻起身,她望着外头的秋景,在地上踱了几步。“真快啊,转眼又要入冬了。”她依依不舍地对皇帝笑了笑,而后吩咐郑元义道:“随我去趟宫闱局吧,看看出降那日要用的翟车造的如何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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