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1 章 沙雁争飞(一)10-23_巧逞窈窕(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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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1 章 沙雁争飞(一)10-23

  ll天微亮,戴庭望最后理了一遍行囊,轻手轻脚出了门。

  戴度正在石狮子旁等着,戴庭望有些意外,知道戴度是特地从衙署赶回府里来送他,他躬身施礼,轻声唤道:“父亲。”

  “两名老成稳重的仆役,到了京都照顾你起居。四名侍卫,送你到京都后,留两个给你看家护院,另外两个回来复命。”戴度惇惇地嘱咐,“我上个月已经请旧识在京都觅了一个宅院,给你落脚。你到了稍事休整,就赶快进宫去入职。在宫中须谨、慎独,全心陪陛下读书习武,千万莫要和陇右军留邸的那些人有牵扯。”

  戴庭望认真听着,一一答道:“是,儿知道了。”

  戴度还有千般的叮嘱,万般的不放心。他的这名长子,才不过十三岁,换做别家儿郎,正是淘气的时候,他却要千里迢迢,背井离乡,独闯龙潭虎穴。

  避着家奴们,戴度用袖子拭了拭微湿的眼眶,切切地问道:“你怕么?”

  戴庭望将胸膛一挺,正色道:“不怕。”

  戴度略觉欣慰,想要像幼时那样抚摸一下他柔软的发顶,抬起手才发觉儿子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,只能在戴庭望肩头重重拍了拍,说:“我知道你向来比别人要稳重仔细,只是宫中危机四伏,你在家里惯了,怕一时不能应付,所以多嘱托你几句。凡事多看、多听、多想,少,切忌轻举妄动,不到万不得已,不要和陇右军扯上干系。你是戴家的嫡长子,寻常人也不敢将你怎么样。”

  “父亲放心,这些儿都知道。”

  戴度点一点头,将千万语都咽了回去。清晨的霞光照耀,少年的轮廓初现,这个季节,这个时辰,正值万物复苏、生机盎然。戴庭望像戴申,脸庞硬朗,端方中又带有少年的清秀。

  此去京都,是福是祸,戴度也迷茫了。

  戴庭望瞧了瞧天色,心里有些着急了。和戴度不同,他是纯粹的兴奋,满怀希冀,唯恐母亲陈氏起来要阻挠,他催了戴度一声,“父亲,我要赶路了。”

  “是,是,”戴度回过神来,命奴仆牵马过来。等戴庭望上马之后,仰望着他,又叮咛他道:“伴君如伴虎,万事小心。实在害怕,就写信,我接你回来。”

  戴庭望迎着霞光咧嘴一笑,难得带点和年纪相符的稚气,他信心十足,大声道:“不会的。父亲,儿不怕。”

  “好。”戴度大笑,“你去吧。”

  “驾!”戴庭望双腿一夹马腹,手才扬鞭,一道人影从后门奔了出来,紧抓辔头,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
  “阿娘!”戴庭望惊呼一声,怕马蹄伤人,忙弃了缰绳,从马背上跳下来。

  陈氏蓬头垢面,还没来得及梳妆,手上还牵着懵懂的女儿。她顾不得羞怯,将戴庭望往身后一扯,对戴度怒道:“郎君,你已经答应了妾,为何又要瞒着妾把他送走?”

  戴度被当众面斥,有些下不来,恼羞成怒道:“我只是考虑考虑,哪里答应你了?当初我在父亲墓前许诺了清原公主,朝廷旨意已下,哪能说不去就不去的?”

  陈氏不管不顾地说:“请郎君回禀朝廷,说妾沉疴在身,命不久矣,非要他去,等妾死了,入土为安后,再放他去吧。”

  “胡乱语!”戴度低喝,“你人好好的站在这里,我做什么要诅咒你马上去死?”

  陈氏掩面大哭道:“你要把他送走,我宁愿现在就死了。”

  戴度一看陈氏闹得不像话,对戴庭望使个眼色,令他快快上马赶路,剩下的留给自己料理。戴庭望一只手被陈氏死死扯着,挣不动,不敢挣,少年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,“阿娘,你让我走吧,我想去……”

  陈氏哽咽着骂他,“你小小个孩儿,懂得什么?”她转而对戴度道:“郎君,不是妾要逼你抗旨。若是以前,去也就去了,如今二郎檄文传遍天下,各郡和州县都说他要造反了,你把庭郎送去宫里,那个固崇岂不正好拿他给他二叔顶罪,他还哪有活路呀!”

  戴度紧紧攒眉,将陈氏,连带着戴庭望扯到门后,压低嗓门斥责道:“你浑说什么?造反两个字也敢挂在嘴上?二郎这些年十分骄横,我正是担心朝中怪罪,才要将庭郎送到宫中,以此剖明心迹。万一二郎兵败,总不致连累我们一家。”他将幼女一指,说道:“不光庭郎,你和女儿这也会去打点行装,即刻回益州娘家,我不去接,你们不要回来。”

  陈氏一停,慌得手足无措。那小女孩听得糊里糊涂,只知道戴庭望要走了,急的叫阿兄,扯着他衣带不放他走。戴庭望又要安抚妹妹,又要劝慰母亲,又担心闹出动静来被戴申察觉,兄弟之间要生出嫌隙,急的满头大汗。

  又答应了买布老虎,花钿,竹蜻蜓,又把自己心爱的小剑送了出去,戴庭望好不容易将阿妹哄得破涕为笑,然后对陈氏道:“阿娘,你别担心。清原公主在凉州的时候,亲口许诺,陛下和太后看在公主的面子上,也不会亏待儿的。”

  陈氏看着这一对兄妹相亲相爱,泪如泉涌,闻气得打他,“公主和你什么关系,凭什么人家看公主面子善待你?你那个鬼迷心窍的叔父,为了秦住住不肯娶公主,公主和咱们家有仇,你可知道?你长得又像你叔父……”想起当初在马车里和清原公主的对话,陈氏心神不宁的,好说歹说,更不肯放行了。

  戴庭望一愣,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,又疑惑地看向戴度。

  戴度不安的目光也不由在戴庭望脸上停了停,随即摇头,捉着戴庭望胳膊将他从陈氏身边扯开,说道:“莫听你母亲妇人之。我看公主不是那样气量狭小的人。“

  戴庭望点头,不费吹会之力地,回忆起了当初清原公主在莲花山上的一举一动。记忆是鲜活的。她隔着竹帘,对他微微一笑。那道眸光,穿透了山间的青雾、官员们的紫袍绯衣,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少年的心扉。

  还有那遥远的,传说中的,风云际会的京都和禁廷。

 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。双膝跪地,对戴度和陈氏深深叩首,戴庭望郑重其事道:“阿耶,阿娘,人生天地间,年少知远行。儿去了,还会平安回来,爷娘不必挂心。“

  “阿兄。”女孩儿歪着双鬟,依依不舍地扯着他。

  “小妹。“戴庭望拂了拂她的双鬟,将上头系的红缨接下来,珍而重之地悬在自己腰间,含笑道:“等你许了人家,出阁那日,阿兄还要回来背你上轿呢。”

  陈氏忍不住,捂着脸饮泣起来。戴度也擦了泪,亲自将马牵来,目送戴庭望上了马,对他道:“我已备了厚礼,重贿固崇,他不会刁难你的。你放心去吧!”替他扬鞭抽了一记。戴庭望催马徐行,还频频回首,到戴府的楼阁轮廓已经远远看不清时,才疾驰而去。

  送走戴庭望,戴度索性快刀斩乱麻,当即便叫人备了马车,要将陈氏与其余几名庶出的儿女一起送回陈氏娘家。陈氏还在恼怒,不用多劝,随意收拾了几件行装,拖儿带女的,不到晌午就走的一干二净。一座大宅,只剩了戴度自己与家奴仆从。

  戴度放心之余,心里难免空落落的。用过午饭,去到衙署,打算去和戴申议事,迎面却见秦住住一身青衣书童的装扮,自戴申的书房光明正大地走了出来。

  “大郎君有事?”秦住住抬头一看,有意无意地拦住了戴度。

  戴度正心里不舒服,见秦住住一副主人姿态,越发恼怒了,攒眉道:“我寻二郎有事,难道还要禀报秦娘子你?“

  秦住住歪头一笑,“大郎君,在家里,戴郎是你的二弟,自然得以你为尊。在衙署,他却是你的上佐,怎能容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?“

  这话刺得戴度心里简直要呕血,寻常也就忍了,今天是着意要来和戴申决裂的,他家小都送走了,正好一身轻松,遂冷笑道:“我有公事要见上佐,通禀一声,并无不可。不过我干嘛要向你秦娘子解释?你又在这衙署担任什么职务?“往秦住住头上的发巾一瞥,戴度哂笑一声,讥讽她道:“要我说,你也不必这样欲盖弥彰了,全凉州的人都知道你是二郎宠妾,素来爱对衙署里的公事指手画脚,索性叫二郎请旨朝廷,封你一个女将军便是了,也省的整天穿的这样不男不女,颠三倒四,你说是不是?”

  秦住住哼了一声,不甘示弱道:“女将军?我不稀罕。“目光一垂,她故意掸了掸自己的衣袖,说道:“至于这个打扮么,是戴郎叫我这么穿的,他喜欢看,这叫情趣,你不懂!”

  戴度眼前一黑,气得险些跌倒,又不能真在这衙署门口和秦住住讨论男人的喜好和情趣,只能愤愤地将袖子一甩,说声:“狐媚下流,厚颜无耻。“见秦住住闻脸色一白,他灵机一动,抓住了她的痛脚,呵呵一笑,揭晓了大机密似的,凑近秦住住说道:“秦娘子,你这会也不必在我这里逞强了,还是多琢磨琢磨自己的后路吧。”

  秦住住警觉地看他一眼,“什么后路?“

  戴度微笑道:“待二郎一战得胜,占领河东与河北诸道,迎回清原公主,到时候你这个没名没分的婢妾,不是要在公主手下讨饭吃?你之前可是狠狠将她得罪了。“

  秦住住细细的眉毛一拧,声音陡然尖利了,“清原公主已经嫁给卢龙郡公,戴郎迎她回来做什么?“

  戴度老神在在地说:“公主二嫁,并不稀奇。徐采檄文里头称二郎与温氏有夺妻之恨,谁是‘妻’?“他目光有意在秦住住身上一扫,嗤的一声笑出来,“反正轮不上你。”

  秦住住冷凝的目光睇视着戴度,一字一句道:“大郎君,你不必挑拨离间,我原本也不在乎什么妻、妾……“

  “不在乎最好。”戴度假意怜悯地瞅她一眼,摇着头绕过秦住住僵立的身影,“正好省了二郎的麻烦……“

  秦住住心事重重地回了戴申的私邸。

  戴申平日多居住在衙署后堂,最近军务繁忙,更不会来私邸了。诺大的宅子,除了奴仆在各自忙碌,其余半点声响也没有。

  越是安静,她越是烦躁,在床上翻来覆去,毫无睡意。最后捂着小腹靠坐起来,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。

  婢女莱儿闻声进来,见秦住住脸色惨白,忙伺候她换过衣裳,说:“娘子每次来癸水都这样,是气血不足。应该找医官开几副药,好好调理一下。“

  秦住住见她抱着衣裳要出门,忽然叫住她,说:“你别急着走,在这里陪我说话吧。”

  莱儿走回来,坐在床边,疑惑地看着秦住住。秦住住张望着四周,说:“这宅子里平日都这么冷清?”

  莱儿道:“娘子和郎君鲜少回来,因此冷清了些。”抱着那堆衣裳,她瞧着秦住住的脸色,暗示说:“若是有个小郎君,小娘子,就热闹了。”

  秦住住自视甚高,平日是不屑和莱儿这样的婢女推心置腹的,今天被戴度一番冷嘲热讽,失魂落魄,莱儿的话正触动了心事,她强笑了一下,说:“是,我也想呢。”随即意识到这话里有些怨气,唯恐莱儿要联想,她忙坐起身,指使莱儿道:“这府里的医官不善女科,你去外头请个大夫回来,我要调理调理。”

  到夜里,戴申回家,知道秦住住微恙,也没吵她,自己在灯下读书。秦住住起身后,见戴申捏着一卷书,眼睛却望着灯发呆。她用手在戴申眼前晃了晃,半晌后,戴申才回过神来,握住她的手回首一望。

  “今天几位将军怎么说?”秦住住被戴申拉着手,在他身侧坐下。

  戴申在秦住住面前向来是知无不,无不尽的,他手臂往桌上一撑,正色道:“有说要先攻京都的。自陇右到京都,挥兵直下,少有阻碍,京都禁军不过寥寥两三万人,有望攻克。也有称应先占河东的。温泌的人马有半数陈列河东,南下可入潼关,北上可破朔方。一旦我军寇关,朝廷必定会向温泌借兵,到时候从后方拦截,怕主力被迫蜷缩在朔方、河东两道,南北夹击,反受其害。”

  秦住住对行军打仗也是一知半解,闻便追问:“郎君怎么想的?”

  戴申剪了剪灯花,没有回答她。

  他倏的感觉孤独和无力。如果是父亲在世,会不会也像他这样,陷入进退不得的境地?檄文传得有些轻率了,他心里想。

  然而和处月部一战,收编了不少番兵,养不起的兵要生事,趁势南下,又恰逢其会。

  下意识地隔衣按了按肋边的旧伤,他有些赌气似的,对秦住住说:“今天大兄来,想辞去判官一职,退守灵武。”停了停,他苦笑道:“原来今日大兄已经将阿嫂,两个侄儿侄女都送走了。”

  秦住住猛然坐起身来,连声道:“送去哪里了?”

  戴申摇头,“大兄不肯说。”

  秦住住道:“郎君要派人速将她们追回来!”

  戴申整整一下午都在为这事烦恼,被秦住住疾厉色地一喊,他皱起眉来,说:“难道我要扣留大兄的家人为质吗?他怕我兵败连累到家人,因此极力要和我撇开干系,并没有因此要投靠朝廷与我为敌。”

  秦住住对戴申这种妇人之仁坚决不同苟同,她也提高了声音,“大郎君怕是真将庭郎送往京都了。当初清原公主来凉州,与大郎君私下交谈许久,又把庭郎骗走,肯定是要共谋害你,他早不当你做弟弟,你还当他是阿兄?他要去灵武,你也答应了?”

  戴申眉头越皱越紧,秦住住的呵斥没有将他唤醒,反而令他更加烦躁。他大声道:“不错,我答应了。”

  秦住住怒视他片刻,突然身子急转,便要往外奔去。

  戴申扯住她的胳膊,“你做什么?”

  秦住住跺脚道:“我要找人去拦截大郎君。”

  “不许!”戴申断喝一声。

  秦住住被戴申宠爱,从不怕他,一把将他手甩开,还要出门。

  戴申一脚将门踢上,秦住住被他的力道震得手腕发麻,她捂着手腕,难以置信地回视着戴申,见他咬牙切齿,一双浓眉下,眸子里怒火隐隐。秦住住心里跳了跳,又不肯服输,低下头嘀咕一句:“妇人之仁,优柔寡断。”

  “住住,”换成别人,早被戴申一巴掌打出去了。秦住住不同,戴度一走,她是他唯一相信的人。戴申目光沉沉地对秦住住道:“天下不是只有你聪明,你知道的,我也知道,有些事情,不必说的那样明。”

  秦住住一怔。许久,眼里的疑惑慢慢消散。她以一副温柔的姿态,走到床边,将戴申的脑袋揽在怀里,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,她轻声说:“我知道,是我失了。”

  戴申在她怀里闭上眼睛,声音是低微的、无助的,“我只有你了。”

  秦住住手停在戴申脸上,两人安静地依偎着。秦住住犹豫很久,不忍心打破这难得的静谧,然而戴度的话令她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。她说:“郎君,你为什么让徐采在檄文里写,与温泌有夺妻之恨?”她停了停,很不甘心道:“你和她……”她不肯提清原公主的名字,“只有婚约,并未成礼。”

  戴申的懦弱只是一瞬的。他随即起身,离开了秦住住,一面将外袍穿回去,打算夤夜返回衙署。对秦住住的问题,他只是随口一答,“徐采有意这样写的,不这样写,如何唤起将士义愤?”

  秦住住追了他一步,问道:“那如果我军得胜,朝廷要将她改嫁陇右呢?”

  戴申将匕首别进靴筒,起身瞥了秦住住一眼,他沉吟着——其实心里早将这个可能性想过了,也早有了主意,但还是要装作一副勉强的样子,“迎她来陇右待几年,再寻机和离就是了。”他转过身来,摸着秦住住苍白冰凉的脸,字斟句酌道:“住住,我并不在乎门第贵贱,在我心里,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。”

  秦住住泪盈于睫,怕戴申察觉到自己脸上控制不住的怨怒,她轻轻靠在戴申怀里,将脸贴在他胸前,声音凄凄哀哀的,“我们要个小郎君吧,你后继有人,不用再为庭郎和大郎君的事伤心。”

  戴申并没有欢欣雀跃,只是沉默着。秦住住一颗心提起来,屏住呼吸等他回答。

  他将下颌搁在她发顶,想了一会,摇头道:“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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