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 五、押沙龙,押沙龙(下)_醉死当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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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五、押沙龙,押沙龙(下)

  我住的地方紧挨火葬场,换房子的时候一点没考虑吉不吉利,贪图便宜,又信了中介的鬼话,说这儿其实“闹中取静”。

  初来乍到的我每逢出殡便要难受,闹丧的锣鼓砉然响然,哭丧的人比锣鼓还能闹。

  时间长了才明白,“闹与静”无关“孝与逆”,闹的未必伤心,静的未必不孝,多少子欲养而亲不待,最后都变成了几家坟上子孙来。

  我跟我爸说,你活着的时候我待你好点,你死的时候我就不哭了。

  夜里扪了们心口,觉得尚对得住它,于是日子照过,心如止水。

  小区没车位,我不得不花了点钱打点了附近小区的物业,好处是不必担心乱停车被贴条,坏处就是停车以后还得步行二十分钟。

  连天的雨总算消停了,在天黑透之前,我扶着我爸穿过一条极窄的巷,往家的方向走。

  我爸大约也知道今儿这出闹得太离谱,偏着头,佝着背,与我一路无话。

  上了年岁的老公房,设施不佳,遇上大雨排水沟就容易堵,小区门口这会儿已经积了水,像一片静水流深的湖。我目测水深漫过了小腿肚子,于是便卷起裤腿,脱了鞋,让我爸把鞋拿手里。我跟他说,牛皮的,可贵了,你得给我拿好了。

  然后我就弓下腰,把我爸背在了身上。

  “人家都说子女是父母的讨债鬼,屁咧!上辈子一定是我欠了你了……”水比我想象得还深一点,煞浑煞冷,看不见的地方,还有酒瓶盖之类的东西隔着袜子直硌脚。

  刚蹚过去,我爸就在我背上不安分地动了动,我听见他说:“就这么走了,后来人呢?”

  我爸的脑子时好时赖,这会儿就是好的时候。我跟他有点默契,点头说,那你坐边上等一会儿。

  我来来回回好几次,找了砖头与木板,在出入小区的必经之路上,找准较浅的地方,给后人垫了一条不用脱鞋蹚水的小道。

  既然背了就背回家吧,我又把我爸驮上后背。老东西看着嶙峋,实则若泰山压顶,沉得不得了。我庆幸自己练舞出身,柳腰柔韧,否则定要被他压折了。

  沉默一会儿,我爸开口:“今天在超市里那人……挺好的。”

  想也不想便晓得他说的是黎翘,点了点头:“是挺好的,车费给了两千呢。”

  我爸以重音强调:“长得好。”

  我又点头:“嗯,活人里头是没比的了,神仙恐怕还能争一争。”

  我爸突然打我,就拿我的皮鞋,还不是做样式,结结实实以鞋底板兜了我一个嘴巴子。

  我无辜被打,立马如火蹿房梁般跳起来:“袁国超,你他妈再打我,信不信我这就把你撂水里!”

  我爸的转折挺突然,他这会儿比我还生气:“你要不让我抱孙子,我就活阉了你!”

  我知道我爸一直想掰正我的性取向,于是不客气地回嘴:“喜欢男人是我愿意的吗?隔代遗传懂不懂,你孙子要跟你一德行,人家上有老下有小是父慈子孝天伦之乐,我呢,手里提溜个小畜生,背上还驮着只老王八!”

  我爸啪地又拿鞋兜我一个嘴巴子,火了:“我什么德行?!我德行再差也是你爸!”

  “什么德行?在超市里尿一裤子的人可不是我——”险些气急败坏兜不住嘴,努力冷静下来,我问我爸,“哎,袁国超,你跟我说实话,你到底是不是存心摸那女人?”

  我爸这人在哪儿都软,独爱对我摆老子的谱。可他嘴皮子没我灵活,被我骂了以后久搭不上腔,半晌才来一句:不记得了。

  我噗嗤笑了:“行啊,你个老流氓,不枉我今天跪到腿软——”

  我爸又不说话,只悄悄搂我紧些。

  “摸就摸了呗,你要真想女人了,改明儿我去街边给你找一个,找一个腿长奶大的,让你来一个老汉推车……”老东西骂我我常勇于回嘴,可他一认怂我鼻子就止不住地发酸,我故意开玩笑,跟老子安抚儿子似的说,“总有一天,你儿子会有大出息,以后你在外头膀胱胀了,就告诉别人你是袁骆冰他老子,所有人都得对你肃然起敬,脱裤子也不会被人扇耳光,想抖鸡巴抖鸡巴,想尿多远尿多远……”

  小区里有不咋亮的路灯,我披着一脉微光,驮着我的老子,脚踏实地,一步步向前。

  夜凉如水,濯洗城市尘霾,今晚的月亮特别皎洁。

  回到家里,把我爸安顿好以后,我洗毕碗,刷完锅,把我爸尿湿的裤子泡进盆里,便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娱乐新闻。

  把桌椅推了推,在狭小空间里挪出一块地方。坐在电视机前,轻轻松松拉开一字马,就如同我刷牙的时候总会把腿掰过头顶。我虽然不信自己还能回到舞台上,可台上一分钟,台下十年功,十来年的汗与泪和血吞,不舍得轻易荒疏。

  平时我不太爱看这类新闻,今天不知怎么就格外留心了一下,果不其然,电视画面还没出现就听见了黎翘的名字。

  单独一个专题,标题也是触目惊心——细数天王黎的七宗罪。

  据说今天电视台本有一个为帮助脑瘫患儿的公益类节目,一众明星应邀出席,隆重亮相,唯独黎翘一身由头黑到脚的简装,还迟到了近一个小时。到场以后也不理记者提问,不与主持寒暄,从头到尾没给一声解释,只摆着一张“女人只要看着我就能高潮”的臭脸。

  恰巧就是前两天,他刚刚惹上麻烦,把一个前来接机的女粉丝推了一个跟头。

  向粉丝动手,那粉丝还是高中生。这事儿可太大了,媒体人口诛笔伐,可黎翘照旧我行我素,拒不道歉。

  我想了想,黎翘今天迟到好像是因为我,虽然这人视我如鞋底泥,但一码归一码,我不信他推了那个女高中生,也不信他真如媒体口中那么混蛋。

  看完娱乐新闻外出倒垃圾,正好遇上邻居丫头范小离练舞回来,她喊我一声:冰哥!

  小丫头过年之后刚满十八,丹凤眼配瓜子脸,更手长腿长身板精瘦。老天赏了一口舞者的饭,范小离也在老娘皮那儿学舞多年,我猜老娘皮一定颇为中意这丫头的灵慧气质,而我看过她跳舞,确实也挺有灵性的。

  范小离这阵子正在全力备战三个月后的第二十一届青舞赛,天天比打鸣的鸡起得早,比归巢的乌鸦回得晚,但她从不抱怨,她深信自己会在青舞赛上一舞成名,然后顺利转入娱乐圈;她深信自己不是鸡也不是乌鸦,就是一只等着青云直上的凤凰。

  “比赛的时候跳哪一支舞决定了吗?”我不忍以我当年的境遇泼她冷水,她说什么是什么。

  “雪璟老师希望我跳《醉死当涂》,可那舞实在太难了,我大概会在《践行柏柏尔》和《子夫》里选一支吧。”范小离把脸向我凑近,压低了声音说,“冰哥,透个秘密给你听,我在路上碰上星探啦,她邀我去做个节目,我还没想好去不去。”

  “去不去你自己拿主意,可别在老娘皮面前说这个,她这人是舞痴,也寄望别人都是。她要知道你比赛前分心去录别的节目,铁定要撕你的脸。”

  范小离吐了吐舌头,知道我不是吓她。

  我突然叹气:“如果你能跳《醉死当涂》就好了,老娘皮的毕生心愿,就是这支舞蹈后继有人。”

  范小离也叹气:“我是真的跳不好。我练过几百次了,可老跟东施效颦似的,仿不出那个神韵来。”

  停了停,她说:“说到这个,雪璟老师今天又提起你了,她总跟我们说你是她教过的所有学生里,悟性最好,天赋最高的一个。她每次提到你眼眶都会发红,我看得出来她挺想你的。你为什么从来不回去看看她呢?”

  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
  不再跳舞以后,我确实再没回去探望过老娘皮。我知道她对我有怨,她认为我不该作践自己的舞蹈天赋,她认为我应该极尽绚烂之后死在舞台上,而不是每天碌碌奔忙,活得像狗一样。

  就在我放弃舞蹈的第三年,老娘皮曾经主动来找过我,她给我带来了西班牙皇家吉萨尔舞蹈学院的录取通知书。

  闻名世界的艺术殿堂,孕育了多少令世人惊啧的舞蹈家,老娘皮托了不少关系才让那边愿意破格收我进去,甚至打算卖房子为我支付高昂的学费。

  令人不可置信的好消息,可我只是平静问她,我能把我爸背去西班牙吗?

  老娘皮动了动嘴唇,最终还是没有回答。

  “我都两年没跳舞了,腿都劈不开了。你要真想帮我,别整这些弯弯绕的,直接给我钱吧。”我笑得特别轻松,说,“我正好想给我爸换进口药,顺便再给他添件皮大衣,老邻居请喝喜酒,得给老东西挣点面子。”

  老娘皮当即骂我,为示我目光短浅,愚不可及,她甚至还举了个例子,说有报道政府为救灾饥荒送去了粮食的种籽,结果却被当地的农民煮熟吃光了。

  “我这人就是稀泥巴糊不上墙,您老别为我瞎操心了,扯开裤裆放大屁的,多余。”我把心一横,拉开门就把老娘皮轰了出去。

  此后几乎再没见过。最近一次见她还是半年前,当时我在一所中学门口摆摊卖烧腊饭。

  “几多钱话你知啦,嗱,畀你。”

  为显示自己的烧腊味道正宗,我时不时要冒出几句粤语来冒充背井离乡的广州仔——这招挺吃香的,除了与城管打游击实在头疼,我的烧腊生意一直不错。正当我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跟一个买烧腊饭的女孩说话,突然感到不远处一束目光直直盯着我。

  我抬起眼,看见站在街对面的老娘皮。

  也归咎于天热,脸颊一阵烧,额头的汗突地滑了下来。手上满是油腥,我以肘弯擦了擦脸,可手还未放下,汗又下来了。

  手忙脚乱,狼狈不堪。

  老娘皮牵着一个学舞蹈的孩子,静静望着我,我看见夕阳在她脸上退逝,她的神情就像泣玉的卞和一般悲痛欲绝。

  “哎,小广东,你的脸突然好红啊。”

  “热到飚烟啦。”我把视线从老娘皮脸上挪开,埋低一张脸。

  我被城管撵过无数回,冷嘲热讽没少挨;我跟别的小贩争占有利地形,斗完嘴皮挥拳头,从来不落下风。

  可我唯独受不了老娘皮这样的眼神。

  她毕生奉献于舞蹈,我曾是她与舞蹈的唯一血脉。

  世人不识我为和氏璧,便是我自己也忘了,我好像生来就是一个横系腰包的小贩,每天回家数一数那些油腻腻的票子就很满足。

  “我跟那人说了别剪短,结果他一刀下去剪了那么多,你看,这头多傻呀。”刚才叫我“小广东”的女孩是个熟客,她这会儿又苦着脸跟同伴说话,像是对新剪的发型不满意。

  生意总是要做的,麻利地将黄瓜切段、烧肉切片,将米饭装盒,外套一只塑料袋。我重整旗鼓灿烂一笑,一个马屁拍得倍儿响亮:“你嘅头发剪得好靓,我都想同你去街啦!”

  女孩被我夸得神清气爽,从我手里接过打包好的叉烧饭,笑说明天还来照顾我的生意。

  待我忙过一阵再抬起头,老娘皮已经不见了。她站过的地方空无一人,只剩下黄昏过后死气沉沉的夜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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